海军炊事兵物语——南国风光

牛小切士兵的餐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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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对于菲律宾这个国家的了解仅限于之前从书籍和杂志上看到的内容,我知道那是一个由很多岛屿组成的群岛之国,最初曾经是西班牙的殖民地,后来在上个世纪末的美西战争中被美国人夺取,成为美国在西太平洋的一个立足点。在太平洋战争爆发时,我所在的“雾岛”号跟随机动部队前往袭击珍珠港的同时,日本陆海军部队也向菲律宾展开了攻击。美军放弃了大部分地区,集中兵力防守少数坚固阵地,顽强抵抗了数月之久,直到中途岛作战之前一个月,美军的最后据点——科雷吉多尔要塞——才最终投降,从那之后整个菲律宾都处在日本的控制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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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42年5月,科雷吉多尔要塞的美军向日军投降。

不止是菲律宾,在开战半年时间里,英属马来亚、英属缅甸、新加坡和荷属东印度均被日军攻占。那片广袤的水域和土地比日本本土大好多倍,那里众多的人口和丰富的资源也尽入日本囊中,这样的胜利在历史上是罕见的,所以也难怪在中途岛海战之前,日本的大街小巷里到处都在举行祝捷仪式,好像所有人都认为最终打败美国只是时间问题。

作为一名下级主计兵,我在中途岛作战中目睹燃烧的己方航母之前,对于战争几乎没有什么切身感受,甚至因为在战斗时老兵不会打骂新兵而感到庆幸,然而己方航母的悲剧命运让我第一次意识到战争的残酷。在中途岛海战后,我幸运地进入经理学校,在战争变得日渐艰难的那段时间里,我却在东京吃喝玩乐,几乎忘却了战争的存在,直到同年兵带来了“雾岛”号在所罗门战沉的消息和K的死讯,重新将我带回到战争的恐惧之中。

经理学校的惬意时光结束后,我登上了“镰仓丸”号远赴菲律宾。虽然前线还远在所罗门,菲律宾还算是后方,但美军潜艇的活动早已深入后方,有不少船只在菲律宾附近遭殃,所以一路上我都是忐忑不安,也正是在那种心情下发生了误判潜望镜的意外。

菲律宾的岛屿都覆盖着茂密的丛林,浓浓的绿荫倒映在如镜的水面上,那画面实在太美了,让人无法联想到这里竟是战场。“镰仓丸”号大概是在中午刚过进入马尼拉港,港湾的海面上反射着耀眼的阳光,让我惊讶的是港口的气氛非常平静,这里停泊的船只很少,完全没有吴港或佐世保那样的繁忙景象,马尼拉再怎么说也是前线的根据地,可是码头栈桥上却见不到几个人影。时值中午,或许当地人还在睡午觉吧。

我告别了“镰仓丸”号,坐上前来迎接的交通艇驶向码头。我上岸后才知道,“武昌丸”号已经外出巡逻,没在港内,而且没有那么快回港,只好先前往距离栈桥不远的根据地队报到,那里有一栋被热带植被包围的小楼,原来是美军所建,现在作为日军根据地队的司令部。在启程前往菲律宾之前,上级并没有给我配发防暑服,那是一种在热带地区穿着的军装,由带小翻领的短袖上衣和短裤组成,因此上岸时我还穿着第二种军服(白色水兵服),扛着行囊走向那栋小楼。路上偶尔会碰到三三两两的海军军人,他们都穿着防暑服,所以别人一看就知道我是新调来的。南方的太阳热辣辣的,可是当时我并未感到非常炎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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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日本海军下士官兵穿着的白色防暑服。

在通往司令部的道路上,正午的阳光被路面反射,刺痛了我的眼睛,除了少数军人外基本没有看到当地人。在途中经过一道铁丝围栏时,我突然听到围栏后方传来口哨声,我下意识地扭头向左看,在围栏内有一栋破旧的楼房,在楼房的阴凉处和窗口都挤满了人,全是美军俘虏,他们都在盯着我看。

那些美军俘虏个个邋遢不堪,胡子拉碴,衣衫褴褛,却是一副悠然自得的神情,悠闲地坐在遮阳处打量着初来乍到的我。他们非常安静,如果不是那一声口哨,我可能会直接走过去,完全不会意识到他们的存在。我没想到会有几十双眼睛注视着我,那一瞬间我觉得自己变成了小人国里的小人。那些美国人坐在地上,双手环抱着双腿,手臂和腿上体毛浓密,眼睛睁得溜圆,盯得我汗毛直竖。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要故意吹口哨引起我的注意,他们本来可以让我毫不知情地路过,我思来想去,他们的表情明显是在嘲笑我这个身材矮小、短手短腿的日本水兵。在登上“武昌丸”号后我又多次见过这些俘虏,每次从那里经过心情都很糟糕,或许他们早就预见到战局的走向。无论这些战俘用什么眼光看我,还是战局向何方发展,我只是一介微不足道的下级兵,年轻的我只想愉快地享受在南方异国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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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昌丸”号以马尼拉为根据地在菲律宾各港口之间巡逻警戒,该舰的前身是一艘不足3000吨的客货两用轮船,最高航速仅有12节,武备仅有舰首的1门120毫米炮和舰尾的深弹投放口而已。“武昌丸”号的乘员是由T舰长率领的130人,其中主计科包括我在内只有4人,仅有我是经理兵。换而言之,我就是“武昌丸”号的“主计长”。在登舰之前,我心里一直回想着经理学校的学长交代我的工作要领,非常担心自己做不好经理的工作,但到达之后我听说给养、薪酬等主要经理事务都由马尼拉根据地队的经理部负责,我心中的石头算是落了地。我曾经想过,可能因为我在经理学校表现散漫,疏于学习,人事部门认为我担负不起主持经理事务的责任,所以才会做出这样的安排。总之,我在“武昌丸”号上的工作无非是写写战斗详报(作战日志),拟定向军需部要求物资供给的申请书之类的事情,日子倒也是轻松自在,只要不再从事炊事作业,我就心满意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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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昭和19年(1944年)秋季,菲律宾成为日美激烈厮杀的战场,不过,在我服役于“武昌丸”号期间,当地丝毫感受不到战场的气息,无论哪个科的乘员都是悠闲度日,甚至还能拿着公款坐观光船四处游玩。写战斗详报是主计科经理的工作之一,每当发出“战斗配置”、“准备爆雷战”(爆雷即深水炸弹——编者注)的号令,我就得跑到舰桥做好记录战斗过程的准备,这项工作有些类似战地记者进行现场报道。

如果没有战斗发生,军舰就等于“失业”。本来在没有敌情时也应该为下一次战斗进行严格的训练,可是,我眼中看到的是,所有人都悠哉悠哉。别看船上纪律松散,大家都吊儿郎当的,让人意想不到的是,“武昌丸”号居然是一艘荣立战功的功勋舰,曾经遭遇美军潜艇袭击,当时与美军鱼雷擦肩而过,随即发起深弹攻击,幸运地将目标击沉,因此被评定为特殊功勋甲等。听说“武昌丸”号的“战绩”,我有点儿不敢相信,这艘船本质上说还是一艘商船,锅炉是烧煤的,全速航行也不过12节,似乎很难对潜艇构成威胁。不过,我对于潜艇的弱点也略知一二,所以转念一想,“武昌丸”号与潜艇单挑的话也不是没有可能取胜。

确认潜艇沉没只能依据水面浮出的油迹推测,不过,潜艇有时为了迷惑对手,会故意泄露燃油,伪装成受伤或沉没,所以“武昌丸”号是否击沉了那艘潜艇还真不好说。无论怎样,这次战斗还是让“武昌丸”号的乘员们信心满满,大伙儿都认为“潜艇不足为惧”。基于战斗经验,“武昌丸”号无论昼夜对于了望监视都很重视,而我由于在“镰仓丸”号上担任临时了望员的经历,乘员们对我抱有强烈的信任感。除了值班时间,我在船上非常自由,可以睡午觉,也可以在吊着半熟香蕉的船舱里下将棋,在停靠港口时还能上岸跟女人们聊天逗乐,这样的生活在“雾岛”号上连想都不敢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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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昌丸”号的巡逻航线是在吕宋岛和棉兰老岛之间来回往返,期间会停靠马尼拉、达沃、三宝颜、霍洛岛、伊洛伊洛等港口。除了马尼拉外,“武昌丸”号是菲律宾其他地方平时唯一可以看到的日本军舰,每次停靠港口都会受到热烈欢迎。在执行警备任务时,“武昌丸”号会以7~8节的经济航速在绿岛之间缓缓穿行。南方海洋的海水清澈得不可思议,宛如在湖水上航行,天空总是万里无云,晴朗明媚,除了偶尔出现的暴风雨外,几乎从未见过阴沉的天气。“武昌丸”号的氛围与潜艇很相似,所有人好像家人一般,其乐融融,没有内地或大型战舰上那样森严的等级观念。上岸时碰到上级也只是偶尔敬礼,也不会被苛刻的老兵整天挑毛病,挨耳光。不过,我们停靠的港口也有陆军驻扎,对于陆军的军衔我们不是很熟悉,往往无法马上判断衔级高低,不免被对方一顿训斥。

在各个港口都设有专门为我们服务的休闲会所,就像是内地的下士官兵集会所,那里会雇佣一些当地女子陪侍,会所由军方指定的居住在当地的日本人经营。在会所工作的女子除了原名之外,还会取一个日本名,比如藤子、美智子之类的。“武昌丸”号的乘员是这些会所的常客,我虽然是新来的,也知道有些老乘员在各地都有情人,比如“三宝颜的某某子是A兵曹的老相好”、“达沃的某某子是B兵长的情人”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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菲律宾的岛屿都风景旖旎,难以让人与战场联系在一起,不过,在港口以外的地方据说治安很混乱,时常有袭击日军的情况发生,海军的行动范围也受到限制,上岸活动仅限于白天,晚上必须返舰。港口会所里提供本地出产的啤酒、白酒、简单的下酒菜,还有椰子油炸的蛋糕、甜甜圈和煎蛋卷等甜品。会所女侍们的服务不过是像现在日本酒吧那样坐在你身边陪酒聊天而已,但在会所之外会发生什么大家可以自己想象。其实,所谓男欢女爱不过是过眼云烟、逢场作戏罢了。对于我们年轻的下级兵而言,就算只是有女人陪着说说话也感到无比愉悦。说到聊天,那些菲律宾女人的日语并不好,但并不妨碍我们用蹩脚的英语和她们用同样蹩脚的日语进行交流,同时用手势和肢体语言加以辅助。

“武昌丸”号的下士官兵中没有一个人能说流利的英语,当然也包括我在内。不过,我深刻地认识到,就算是语言不通,男女之间的交流也不会有多大困难。“武昌丸”号的老兵中还闹出过非常严重的绯闻事件,一个下士官在某会所被一个当地女人缠上了,她一直央求道:“战争结束后把我带回日本吧!”而且,那个女人还企图从我这里打听那位兵曹的情况:“我不会告诉任何人的。”她先给我吃颗定心丸,然后问道:“他真的没有妻子吗?”她的表情非常认真,让我十分为难,只想着逃避这个问题,只能用发音不准的英语回答道:“I don’t know”可是她还是紧盯着我的眼睛,令我无法招架,只好一个劲地说:“I am sorry”她算不上美女,不过看得出来她对于那位兵曹是真心诚意的,在那一瞬间,我觉得自己忘却了民族的差异,与她心意相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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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两位身穿盛装留影的菲律宾女性,摄于1943年日本占领时期。

“武昌丸”号在各个港口间巡航,经常可以碰到陆军。我对陆军不太了解,但我们每到一处,他们对我们的态度还挺友善的。我们与菲律宾人的接触也很有限,基本上不会与当地男性交谈。当时我们还处于“征服者”的立场,所以当地人对我们表现冷淡也可以理解。不过,上岸时我们与当地人相遇,总会尽量提醒自己不要摆出高人一等的样子。尽管如此,菲律宾人的表情冷漠而严肃,似乎尽可能避免与我们目光相交。

上级并没有向我们下达善待菲律宾人的训示,不过,我和我的战友们对当地人的态度还是堂堂正正的。但是,在某次上岸时,我们的举止似乎有些冲动,引起了骚动。我记得那是在马尼拉的埃斯科尔塔街发生的事情,我和一位兵科的战友相伴在街头闲逛,听到有孩子在大声哭泣,循声望去,大概10米开外一个好像母亲的女人在打骂孩子,她的态度仿佛面前不是她的孩子,而是小猫小狗一般。当时街上有不少行人,但是没有人出面劝阻,都佯装不闻地从旁走过。我和战友看不过眼,同时想出手阻止,因此加快了脚步。兵科战友是个急性子,走到那个女人面前扬手就是一记耳光,后者捂着被打的脸颊,惊恐地看着我们俩,呆立在原地,孩子被这一幕吓坏了,停止了哭泣,周围的行人也停下脚步,用恐惧的眼光远远地观望着我们的行动。我的那位战友非常气愤,大声地训斥那个女人,甚至连九州方言都蹦出来了,也不管对方是否能听懂。在骂了一通后,他最后以海军用语结尾:“以后要注意!”那个女人肯定听不懂日语,但从我们的表情和手势也大致明白战友的意思,脸上带着不服气的神情牵着孩子的手走开了。

母亲打骂孩子的原因我们不得而知,事后回想起来,我觉得我们似乎是多管闲事。毕竟菲律宾的风土人情与日本不同,这种事情犯不上我们出头。那位战友的急躁和粗暴行为不知道会给当地人留下什么印象,在我看来反应有些过火了。

下期预告:“武昌丸”号的生活虽然轻松,但毕竟处于战争时期,在警备巡航时仍然会遭遇敌情。在某次巡逻时,“武昌丸”号发现一艘浮在水面上的美军潜艇,于是展开追击,并与潜艇发生了炮战,高桥亲身经历并记录了这次战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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